日本傳來消息, 一個以前共事許久的日本同事在美國高速公路發生重大車禍, 全身骨頭斷折, 脊椎受傷, 且嚴重腦溢血。 在數天搶救無效後, 今天美國方面宣佈建議家屬拿掉呼吸器, 中止所有未完手術, 聽其自然死亡。

消息傳到日本, 光一打電話給我, 告知我這個消息。

電話那頭的他, 剛在東京過完週末, 正在返回山梨縣( 公司所在) 的路上。 日本剛放完四天連假, 高速公路上滿是塞車人潮。 同事說, 他剛開車到一半接到美國分公司打來的電話。 “ 我沒辦法繼續開車了, 得找個休息站下去, 讓心靜一靜。 “, 他說。

我拿著話筒的手, 有些顫抖。

剛一郎, 這麼多年來我最敬愛的日本工程師之一。

還記得大學剛畢業那年, 我進入園區工作, 負責的研發工作是以日本生產設計的設備為主。 那個時候台灣部份還沒有足夠大的實驗室, 因此我常常到日本去, 和當地的工程師一起合作研究新的計劃, 常常一待就是好些個星期。

剛一郎當時是日本方面實驗室的主任工程師, 大大小小的計劃都要找他討論開會研究。 記得那時他才二十七八歲, 也許是年輕又能力強的關係, 有些恃才傲物, 經常發下面工程師的脾氣。 幸而日本人待客一向有禮, 他對我倒不至於怒目相向, 只是每次要和他開會我總也是有些戰戰競競。

有時剛一郎也會到台灣參加一些重大研發會議, 或發表日本方面新的研發成果。 而他在台灣一邊和我們開會同時, 一邊也有接不完的電話, 都是從法國, 韓國, 波士頓等地的研發中心打來要徵詢他的意見的,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同時處理如此多大大小小在世界各地同時進行的實驗還有條不紊的。

最重要的是, 他還時時有創新的想法。 每當我作實驗作到頭腦打結時, 去和他談一談, 總又能有些新的想法出來, 好讓計劃繼續進行下去。

而大家共事久了以後, 我才慢慢了解剛一郎其實不是那麼嚴厲可怕的人。 他的嚴肅很大一部份來自於過多的工作負荷, 加上年輕氣盛又求好心切事必躬親, 以致帶給同組成員極大的壓力。

近年來他已漸漸懂得放手讓其他人去, 年輕時的傲氣褪去不少, 聰明才智不減, 處事卻愈見圓融, 過了三十歲的剛一郎, 變得很和靄可親, 討論起事情來不再總是那麼固執己見, 底下的工程師都很愛戴他。 有時我們偶爾在大型研討會上見到, 我總愛虧他年紀真的大了, 一點火氣都沒有了呢。 常常他會回敬我一句, 妳腰好像變粗了哦, 最近吃比較好嗎?。。。。。。。。。。。。。。

剛一郎就是這樣, 處理公事一絲不苟, 心細如髮。 對待女孩子呢, 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難逃他的法眼。 整個辦公室裡, 不知多少女孩子為他傾倒。 幸好我早早名花有主, 直接免疫, 否則面對這樣一個聰明細心又有一雙電死人眼睛的帥哥, 恐怕也難逃暗地裡要為他傷心的命運。

櫻子小姐, 就不知為他流了多少眼淚。 當初他們二人一起的傳言在辦公室沸沸揚揚, 當事人卻始終沒有正面承認。 流言傳了二三年, 剛一郎卻突然娶了別人, 聽說是大學時代的女友, 早有口頭婚約的。 剛一郎結婚那天, 櫻子小姐據說整整一個星期都是紅著眼睛上班。

不到一年, 剛一郎離婚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日本的辦公室總是如此, 流言傳來傳去, 但絕不會有人去問當事人, 說到底, 他們認為這是侵犯隱私的行為。

等我再見到剛一郎時, 他依舊是獨身一人。 傳言辦公室新來的女工程師對他熱烈愛慕, 拼了命認真工作希望得到他的讚許, 傳言那女孩兒為了他, 和未婚夫解除了婚約, 只因為發現自己對未婚夫的感情原來不是愛情…。

流言傳來傳去, 直到剛一郎終於請調成功, 被派到波士頓的研發中心去。 聽說他在那裡工作愉快, 很是享受美國自由開放的氣氛。 剛一郎曾說, 身為大家庭的長子, 他的傳統責任是很重的, 去美國, 讓他離開日本拘謹的一切, 他覺得很快意。

去年春天, 櫻子小姐悄悄離職。 沒多久, 夏天的時候, 聽說他們在夏威夷結婚了。 櫻子小姐正式搬到美國和剛一郎一起過日子。 我想, 遠離日本的種種包袱, 情路崎嶇的二人, 在波士頓應當過得很快樂。

好一陣子, 沒再聽見他們的消息。

再聽說, 竟是剛一郎在醫院昏迷不醒, 醫生請家屬直接準備後事。

光一說, 好像是剛一郎在應酬宴會上喝了酒, 後來一個人開車回去, 許是心急要回家或怎的, 速度太快飛車撞上了高速公路分隔島, 詳細原因, 還在調查中。

只能說,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 剛一郎這麼聰明的人, 就是個性太急誤了事?? 還是有其他原因?? 這叫櫻子小姐, 要怎麼面對? 又要有多傷心???

而我們這些朋友, 散在各地又要有多著急? 當初一起為同一個計劃奮鬥的成員們, 如今都己是各方元老, 有的在上海, 有的在法國南部的分公司, 有的在德州, 我們一些人在台灣, 還有一二個留在日本。 雖然大家平常很少聯絡, 五六年下來也都有了各自的生活, 不再像從前三天二天總時不時聚在實驗室討論到深夜。 但至少偶爾想起對方時, 會知道當年的伙伴們還在各自的崗位上奮鬥著, 為自己的將來努力著, 或至少共此山川歲月, 一起呼吸一起活著。

然而, 竟然有人提早離開了, 還是當初活得最興興頭頭的剛一郎, 那個聰明、總是充滿幹勁、每天朝氣蓬勃來上班、工作繁忙卻也不忘談戀愛的剛一郎!

台北的夜閃閃發亮, 華燈初上時某些角度還跟東京有點像。 我想起剛一郎結婚時在六本木的PUB辦二次會( 日本正式婚宴多只有雙方家長和公司長官參加, 其餘朋友都是舉辦二次會, 盡情喝酒慶祝), 一堆日本同事又笑又鬧, 喝起酒來豪爽的不得了, 跟平常上班時的拘謹模樣完全不同。

而我們, 卻再也見不到剛一郎了。

Le 1er aout 2004, Taipei

後記: 一天之後, 光一告訴我,剛一郎,真的走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uliasp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