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李商隱,暮秋獨遊曲江。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詩。

我對這首詩最起始深刻的印象,來自蕭麗紅女士著名的小說「千江有水千江月」。這是我中學時期最喜歡的小說之一。這本書是民國80年聯合報長篇小說首奬,記得是高中公民課的老師在課堂上推薦大家看的。小說描寫的是男主角大信和女主角貞觀內斂悠遠的愛情故事,以及女主角嘉義布袋家鄉的山川風月民間風俗等等。在當時一派鄉土文學或女性主義的小說之外,獨樹一格。我原就喜歡中國詩詞,又成長於彰化鄉間,讀到這樣一本文字細膩優美悠遊於古典文學與台灣風俗俚語之間的現代小說簡直如獲至寶,當時看了不知有多少遍。 

書裡兩度引用了李商隱的這首詩。一次是貞觀和大信在江邊散步月下談話,說起風景在南在北,有何不同?不都同一個月亮嗎?貞觀提起佛經裡的一句,謂「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大信忽然很認真的說,這是至情至性語,「妳不覺得,它與李商隱的『深知身在情常在』相同?」。

另一次,是二人一起看到一條下半身還留著一點黃花瓣的小絲瓜,原文是這樣的:

貞觀其實想到「身在情長在」的話,原來身在情長在,身不在情還在……花雖不見,這幼嫩的小瓜,即是它來人世的一趟情…… 

中學的時候,看第一段文字還大約了解,是有幾多條江,便能有幾多個月亮,這天上地下,處處有情,有江水的地方就有映月,亙古不變,彷若只要此身還在,無論在何處,對彼此的感情也永遠都在。當時只覺得二個人的感情是非常性靈層面的,深刻而充滿美感。那時想,將來自己的愛情也要這樣的,有很多的書信往返,精神交流,互信互重,相知相許,深刻而悠遠。

但那時候看第二段文字,其實不太明白什麼意思。也許惟其不明白,便牢牢的把這句詩給記住了。在往後的日子裡,我漸漸的把這段小說裡的情節忘記了,但時不時的仍會想起這句詩,思索它的意思。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一般而言,李商隱的詩最是晦澀難解,最有名的是那句「藍田日暖玉生煙」,玉為什麼會生煙? 千古以來有許多解釋, 有興趣的可以搜尋一下.

回到這首詩,也有許多解譯,大致上如字面的意思是: 荷葉初生時,雖是春光爛漫動人,但想到這美景彈指即逝,心中不由哀淒起來,甚且感到怨恨。秋天時, 荷葉一如預期的枯萎了,一片蕭瑟淒涼,更是令人憾恨。我深深的明白,只要此身仍在,今生今世這一番情懷,這一片深情遺憾是永遠的無可避免了,不由悄立江上,惆悵的望著江水向前奔去,聽著那亙古不變的江水聲。

有一說李商隱一生情路不順,得不到所愛,因此寫出許多深刻的情詩。他大部份的詩,都帶著絕望的思念,痛苦,卻又纏綿無限。最經典的當屬「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對感情的執著,至死方休。 

知道了李詩的意境,再多讀幾次那首暮秋獨遊曲江,慢慢才會體會出,這首詩文字雖淺白,但其深情絕望仍如出一轍。「深知身在情常在」,只要此肉身存在一天,這份感情就不會改變,那麼感情要能放下,除非此身不在了,才有可能。這不也是至死方休的意思嗎?

年少青春時讀詩,多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是覺得文字很美,引人無限遐思,對一個讀女校沒機會談戀愛的文藝少女而言,小說,詩詞乃至紅樓夢,都寄託了無限少女情懷。但隨著一段又一段峰迴路轉的人生路,年少時一路吟哦至今的詩,卻一句句變得如此真實。

回看過往寫的文章,也曾數度引用這句詩。

有些感情,走到想愛又不能愛的階段,心中淒苦不捨卻又知自己斷然無法放下時,便會想起這首詩。就好像臥虎藏龍中的玉嬌龍之於李慕白,或一代宗師裡的宮二小姐之於葉問(怎麼剛好都是章子怡演的),都是愛上了,但前進不得,後退,卻也不能。一段感情真正進了心裡,再也走不出去。於是心裡真正知道,今生今世,只要此身仍在,感情,永遠也在。但是又能如何呢?只能惆悵的悄立江頭,看著湍湍江水,不舍畫夜的向前奔去,數十年,數百年,以至數千年,江水不變,感情也不變。

真正的愛情總是不受控制的,真正的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我們能控制的,只有所謂的關係,用大腦去界定,該當維持什麼樣的關係。像宮二小姐那樣,基本上不說,不聯絡,維持一個遠遠的朋友關係,直到病了,自知命不久長,才將心事說了出來。但那不聯絡的數十年間,難道不愛,感情不在嗎?並不是, 那日一個眼神,便一生一世的放在了心裡。前進,在那時代多所顧忌,當然不能;後退,卻也無路。只能放在了心裡,最後用一綹青絲將自己交給了他。

到得今日,我才明白了千江有水千江月引此詩的第二段,

「貞觀其實想到"身在情長在"的話,原來身在情長在,身不在情還在……花雖不見,這幼嫩的小瓜,即是它來人世的一趟情……」

身在,知道自己對對方的情隨此身長存,能在一起自然良辰美景,不能在一起便只能悵望江水;但即使身不在了,那一縷情絲,隨著過往悠悠歲月的累積,仍然有可能在對方心裡佔有一席之地。 

近日看李國修先生的告別式,很是感動。他說,他這一生,除了戲劇,便只有王月(李太太)了。 而王月也說,她是出名的戀夫狂,但凡和老公有關的,她都深深著迷。有伴侶若此,夫復何求。

而李國修走了,消逝於天地之間。但他和太太的情深義重,他留下的二個孩子,及他對舞台劇的付出,卻長存人間。就像那花開完後,只留下幼嫩的小瓜,見証了它來人世的一趟情。

李商隱的詩,最適合在感情失意,或者天人永隔,傷心欲絕的時候讀。一字一句,都如此淒苦卓絕深情而美麗。越隨著時間過去,越能有更多體會和印證。

只是有時會想,縱有一身才情,卻總是如此鬱鬱寡歡,這樣的人生,也真的是好辛苦吧。

徒留後世無限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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