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rs-4

星期三我一如往常的上班,和同事道早安,握手,吻頰,進實驗室,看顯微鏡,寫報告,等等。 好不容易捱到六點,我又搭兩站地鐵,然後再搭15分鐘的公車回家。

回到家裡,設定每天傍晚六點自動開啟的暖氣已經把房子溫暖起來,娜娜到門口懶懶的看我一眼,又轉回沙發上睡覺。我把冰箱的香菇和餘下的牛排拿出來隨便炒個麵吃了。吃完麵,倒了杯酒,我坐在房東很喜歡的那張古董核桃木大圓餐桌旁,想著我和明傑初認識的那一天。

***

那是差不多將近一年前,在法國最冷的季節。 一月下旬的天, 清晨起來窗外總有一層薄薄的雪。幸好那年算是暖冬, 整個冬季最多也不過這樣一層薄雪, 還有經常在早晨出現的大霧。 冬天太陽起得晚, 有時早上八點的課出門時還見星月滿天, 襯上那整片整片的大霧, 好像古時聊齋中士子上京趕考, 也是這樣披星戴月的。

那時我還住在法國鄉下, 一個叫ANGERS 的地方, 屬於羅亞爾河流域。 是一個人口不滿二十萬人的小城市, 城市裡有一條小小的河流過市中心, 很美。

關明傑比我晚半年到法國,聽說是為了處理一些工作離職交接的事,還有等女友一起出發。結果女友最終還是決定不唸語言學校,直接唸碩士。於是等了半年的明傑,怕自己法文跟不上,還是自己一個人先出發了。

他到的那一天, 台灣的朋友們剛好都不在, 鎮上沒有什麼東方人。 有的趁寒假出遠門去玩了, 有的人剛好有事上巴黎。 只有我因為要等那個不知算是前男友還是男友的哲平從台灣來會合一起出去玩, 所以晚了二天出發, 剛巧便碰上了他。 小城裡沒別人在, 少不得我只好帶著他四處認識環境, 先到宿舍去報到, 到拉法葉百貨超市買民生用品, 到銀行開戶等等。

接他的那天, 早上也起了霧, 天氣有點冷。 我很習慣的蹬上球鞋披上一件運動外套就出門了。 這是來法國以後才有的習慣, 這羅亞爾河的小顉有一種出塵的美, 生活起來彷彿不在人間世。 我每天除了上上法文課, 就是四處散步看風景或去喝喝咖啡, 游游泳。輕鬆愜意。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 衣著服飾也跟著輕鬆簡單起來, 每天球鞋運動褲出門, 隨時逛到一個公園, 操場, 森林, 隨時就可以進去跑個幾圈, 舒服得很。

接到明傑的電話時, 是在一個內衣試衣間裡。

「 妳好, 請問, 是林曉嫣小姐嗎? 我是關明傑, 現在正在巴黎蒙帕那斯站, 預計下午三點45分的TGV 到Angers, 聽說妳會幫忙到車站來接我是嗎?.....,」 一個溫溫的男中音禮貌試探的這樣說著。

「啊? 啊, 是是, 我是, 好好好, 沒問題, 我會去接你。 這裡現在東方人不多, 你應該很容易認出我來的。」, 我一手拿著行動電話, 一手扶著快從肩上掉下來的衣服盡量語調平平的回答著。 這人打電話來的時間還真剛好, 我才抱了五六件各式內衣走進試衣間, 剛要開始試而已, 又不好跟他說, 啊, 先生, 我現在寸絲不掛, 您可否稍待五分鐘等我換好衣服再行聯絡。

「 好好, 我穿一件淡藍條紋襯衫, 身高183公分左右, 應該不難認。 那就到時候見囉?」。 他的語調輕快了起來。

「 好, 到時見。」, 我放下電話, 吁了一口氣, 開始對著鏡子左右端詳起來。

那天, 我買了足夠這一年在法國穿的內衣。


明傑坐TGV 從巴黎來, 下午一點左右到ANGERS, ANGERS 的車站是前二年才新蓋好的, 四面都是大玻璃帷幕, 大門進去左手邊是旅客服務櫃枱和購票處, 右手邊則是一個書報小舖和咖啡座。 有時我有事早上在這裡等車去巴黎時, 會在這裡吃早餐, 新鮮的可頌麵包大約六點出爐, 配上熱巧克力或咖啡, 看著周圍的旅人, 偶爾大家會交換會心的微笑, 彷彿在說, 啊, 大家辛苦了, 都這麼早起啊。 有時會在這裡遇見一些碰運氣的法國男人, 「小姐, 妳是那一國人? 我覺得你的膚色配上這襯衫真是漂亮啊, 讓我忍不住想跟妳要個電話…」。 唉, 這些法國男人。

關明傑遠遠從走道另一端出現, 在一群法國男男女女當中, 他特別顯眼。 一方面是他的黑髮, 一方面是他183公分的身高。 果然如他所說的很容易認出來。 他穿著一件黑色立領及膝大衣, 裡頭一件洗得微微泛白的牛仔褲, 一手拖著DELSY 的半人高的黑色大旅行箱, 一手是同系列的小皮箱, 肩上還背了一部手提電腦, 一個公事包, 還有一個不協調的暗綠色斜背包。 臉上輪廓有點深, 但皮膚挺白, 很少看到男生皮膚這麼好。 他戴著一副淺藍色框眼鏡, 和別的男生或棕或黑的眼鏡很不同。

他遠遠的也看到了我, 於是筆直的向我走來, 我向他招招手, 眼睛瞪得大大的, 作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他遠遠看見, 微微點點頭, 帶著一絲絲微笑, 彷彿回答, 「嗯, 我就是妳要找的那個人。」。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挺好。

那天我先帶他到了宿舍。 男生的宿舍在ANGERS 的城堡旁邊, 是個老舊的建築。 宿舍大門還是古時挑高加寬可以讓馬車進來的那種雕花欄杆大門, 進去後是個中庭, 有些草地和年代久遠凹凸不平的石板磚。 再往內走則是矮矮的石砌圍牆, 看出去是羅亞爾的支流LA MAINE, 是ANGERS 人引以為傲的美麗風景。 男生們的房間, 就羅列在中庭四周。

他的房間, 在進了大門的左手邊。 三坪大的房間, 有一面大大的窗, 窗外是一小片梧桐樹林,左邊數來第二棵的樹下有一個公共電話亭。當時法國手機還不流行, 常有人到這裡來排隊打電話。

他一進門不到五分鐘就問我, 「妳不覺得這個房間的layout 怪怪的? 這小沙發好像該換個位置? 」。說完,便自顧自的把我撇在一邊擺弄起來。 我當時覺得這人真怪,我跟你有很熟嗎?這樣說起話來這麼熟絡的感覺。

待他房間安置好了, 我帶他到市中心的拉法葉百貨去買些民生必需品。 初來乍到的他看什麼都透著新鮮, 饒有興味的左瞧右瞧, 最後指著一整排衛生紙問我, 「妳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最後我幫他選了我自己常用的Lotus, 白底粉紅小花圖樣的, 沒想到他也就拿了。 他笑笑的從我手中接過那一捲衛生紙的時候, 我好像覺得二個人變得不那麼生份了, 雖然才認識了一個下午, 卻在超市裡一起選著洗衣粉沙拉脫衛生紙, 好像電影裡那種在螢幕上打上「三個月後」, 一下子就跳到下個段落去了。

那天在鎮上的拉法葉買完東西, 已經近傍晚。他說為了謝謝我, 要請我去吃飯。 買完東西時間還走, 我們相約各自回家梳洗後,我再到男生宿舍來找他。畢竟他剛到第一天,要告訴他我家怎麼走真有很大的困難。

回到家,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球鞋運動外套和他的襯衫西裝外套實在太不搭了,又很久沒正式和人出去吃晚餐。我不由悉心打扮了起來,換上毛衣短裙,長統馬靴,把長頭髮放了下來才出門。

到男生宿舍時, 已是晚上七點半。 我敲敲他的門, 卻沒有人應。 我想大約是今天一早從巴黎過來, 又搬家又買東西的, 加上其實他昨天才下飛機, 想必累壞了, 現在大約在房裡睡得死死的。 敲了老半天門沒有人應, 我只好繞出宿舍, 到小梧桐樹林那一端, 摸準他的大窗戶, 在窗外叫他。 「 關明傑, 關明傑—」。 老半天, 窗戶哐啷一聲推開, 「 啊,曉嫣 ,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睡著了。 妳等我一下, 我馬上好。」。 他一轉身, 在房裡的洗手枱上抹把臉, 拿起椅子上的毛衣往身上一套, 就從窗戶裡一翻身跳了出來。「 走吧?!」,我定睛一看, 他手上還不忘抓著一台數位相機。

「 天都黑了, 什麼也照不到的。」 我說。

「沒關係啊, 等一下可以拍拍餐廳裡頭, 還可以自拍合照。」 他氣定神閒的說。


我們散步到小城中的一個餐館去吃飯, 因為寒假的關係, 路上和餐廳裡人都不多。 從男生宿舍那裡散步過去, 不到十分鐘。 天氣有點冷, 大約只有六七度上下, 我最喜歡這樣的溫度, 冰冰的空氣拂過臉頰, 整個人都清晰起來。 心裡各式各樣細細的感覺, 益發有一種凝結之後的剔透美麗。

餐廳小小的, 我們吃了點牛排, 喝了此地名產, 一種叫Coteau du Layon 的甜酒, 加上一個焦糖布丁。 有朋自遠方來, 談得甚是開心。

餐廳出來,天氣有些冷。我和他走在十六七世紀的石板路上, 閒閒的聊著。 其實angers 很多地方都改了柏油路, 惟獨城堡附近這一區, 因為angers 人捨不得所有歷史遺蹟俱皆消逝, 因此特別把城堡附近這最古老的一區保留下來, 包括這個十三世紀上就建好的angers 碉堡, 旁邊一座天主教堂, 還有教堂周邊這些建築物及石板路。 有些石塊上, 還看得出一些當年馬車輾過的痕跡。

每每走在法國這些小城裡, 想著腳下踩著的石頭, 遠遠看見的橋, 教堂等都已存在五六百年以上, 就會有一種時光忽忽之感。 我常會不自覺的把腳步放慢, 用力吸一口氣, 想像百年前人們的生活, 他們的情感, 他們的世界, 他們看著的山川歲月, 感覺他們彷彿還在我身畔走來走去, 女仕們提著裙擺, 男士們小心的攙著她們, 也在這石板路上走著, 在這教堂裡膜拜著, 在這梧桐樹林裡遠眺la maine 河。

「過來, 我們照個相。」 我一轉頭, 關明傑攬住我的肩, 另一手高高的把相機舉起, 咔擦拍了照。 又一次,我覺得這個人怎麼跟人熟這麼快嗎?說著說著就攬起肩來了?但又不覺突兀。我想,一定是因為他長得帥的關係。

吃完飯, 他送我回家。 我家在市區南邊一些, 從市中心走過去, 大約二十分鐘的路。 晚上十點多, 天更冷了。 路上沒什麼行人, 我們慢慢的走著。

「我覺得, 這裡跟瑞士好像。」他說。

「會嗎? 我是沒去過瑞士, 不過想像中, 應該更漂亮不是嗎? 歐洲花園啊?」我有點驚訝的說著。

「但是我今天一出車站, 站前那個雙層的大噴泉, 加上站前那個hotel de france, 還有那些裝飾的花朵, 整個很乾淨, 很漂亮, 我就一直想到瑞士。」

「你去過哪些地方啊?」我問。

「就柏林, 瑞士, 然後巴黎。 前年自助旅行時去的。 我覺得瑞士很漂亮, 什麼琉森啊, Interlaken, 等等。 我有幾次就這麼坐在他們的湖邊發呆, 感覺很棒。」

「我後天要去威尼斯嘉年華, 從巴黎坐夜車到西班牙, 再從西班牙過去義大利。 聽你這麼一說, 我回來時改道瑞士好了。 瑞士容易自助嗎? 」

「很容易啊, 我跟妳說, 妳就……………」。 聲音在夜空裡蕩漾。

那天我們走在路上, 聊著旅行的種種, 關明傑很熱心的建議我瑞士的行程, 還畫了許多地圖等等。 我們晚餐時喝了點酒, 夜風吹來時忍不住老打哆嗦, 二人走在路上, 遠遠天邊星星亮著, 我家附近都是住宅, 晚上十點過後已經沒什麼人, 他陪我慢慢走著, 一邊說著他第一次出國, 先到柏林, 再到瑞士, 最後終站到巴黎。 因為震懾於巴黎的美, 因此起了到法國來唸書的念頭。 「但我沒想過會成真的, 原本一直以為會永遠只是個夢想而已…」。 我笑了笑沒說什麼, 低頭看著黑色靴子的鞋尖, 心裡想,我原本也以為出國唸書終究只會是個夢想而已啊。

初識關明傑那天, 我們走遍大半個城, 冬天的風有點冷冽, 但滿天的星星, 笑語晏晏, 很是愉快。 直到現在, 我都還記得那天我穿著長馬靴, 黑色短裙, 米白色的毛衣, 他穿著長長的黑大衣, 天冷的關係二人不停搓著手, 相對而笑。

異鄉的夜,人跟人特別容易親近哪。

那天晚上,走在古街道上,我想,再過五十年, 如果我和他再回到這裡來, 我想這些教堂城堡石板會仍舊是當年的模樣, 但我們, 就會是一番人世了吧?

想到這裡,我放了下紅酒,把剛剛趁我不注意溜出去透透氣的娜娜從後院叫回來,先關上外層的木頭窗頁,再拉上內層的玻璃窗,把扳手打橫鎖了起來,巴黎今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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