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 找出時間, 鼓起勇氣, 去問問爸爸和媽媽當年的故事。

我把車停在路邊, 撥電話給爸爸。 他在台中, 車也剛開到家門口。 我們就這樣, 在各自的車上聊了起來。 話當年的匣子一開, 誰也不能停了…

70年代時, 爸爸在空軍官校讀書。 遠住彰化的奶奶, 想去看他, 卻苦於那個年代一個老太太不便獨自投宿旅舍, 更不便借住軍營。 當爸爸跟軍營附近的一個冰果店老闆娘談起此事, 老闆娘慷慨說到他們家平常住台南市區, 十七歲女兒的房間還算大, 不介意的話不妨一老一少擠著睡一晚。

於是我爸認識了我媽。

那個時候, 十七歲的母親已經檢查出先天性心臟病, 醫生斷言, 不開刀的話, 最多活不過一年。 那時的母親, 連走路上樓梯都會氣喘不已。 就當時台灣的醫療水準而言, 心臟開刀的手術費用簡直是天價。 何況母親家裡不甚有錢, 如何付得起這一大筆錢。 於是家人們束手無策, 經常愁雲慘霧。

當時爺爺家在彰化務農, 家裡頗有一些土地, 於是爸爸主動提出要資助媽媽的心臟手術。 然而, 外公認為二家非親非故, 此舉於情於理都不合。 任憑爸爸勸說再三, 他們始終不肯答應。

這時, 奶奶無心的一句話, 卻提醒了爸爸。 “ 跟你說啊兒子, 你一片好心要幫人家是可以, 不過那女孩是個藥罐子, 這種女人你可千萬別跟她有任何瓜葛啊, 否則我饒不了你。”

沒想爸爸由此心生一計, 去跟外公說, “ 你把女兒嫁給我吧, 到時她是我老婆, 我要不要讓她去動手術就是我的事了。”

外公自然期期以為不可, 連借錢都不願了, 何況把一個餘不到一年生命的女兒嫁給一個二十多歲的空軍飛官?

後來不知怎麼好說歹說, 外公外婆終於勉強答應, 說, “只要你母親沒有意見, 我們就同意。” 沒想爸爸去騙奶奶說, 媽媽不小心已懷有身孕, 他不知該怎麼辦好。 面惡心善的奶奶, 也就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婚後沒多久, 母親就動了手術。 手術前, 爸爸除了想辦法把數十萬的手術費湊齊外, 還特地包了五萬元的紅包給主治的洪醫師。

手術成功後, 洪醫師把爸爸單獨叫到辦公室。 他五萬元原封不動的拿給爸爸, 說, “ 這個錢, 我不用收的。 收, 只是為了讓你安心, 相信我會盡全力治好你太太。”。

爸爸當場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也許是因為醫師的宅心仁厚, 也許是因為彼時各方壓力都很大吧。

醫師繼續說, “ 但我想, 你能不能配合我們作個實驗? 我一直想知道, 是醫學技術重要, 還是心理因素對健康較有幫助。 我個人其實認為, 醫術只能醫治現有的症狀, 讓你太太身體好過一點。 但對延長生命, 我想效果有限, 最多也是一二年而已。 ”

“ 但我想知道, 從心理角度著手是否有用。 所以我希望你, 跟我一起告訴你太太, 她的身體自此完全恢復正常, 跟一般人沒二樣。 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包括生孩子。 而你, 盡量讓她保持心情愉快, 無憂無慮, 不用擔心任何事, 活得開開心心, 可以嗎? ”

爸爸答應了醫師。

於是媽媽開開心心的出院了。

過沒多久, 她懷了我。 懷孕的過程如何我不得而知。 但爸爸說, 生產的時候, 他們在台中醫院的專屬診療室, 跟台北的心臟主治洪醫師二十四小時連線, 那時沒有網路,洪醫師只得隨時在電話那頭監控血壓脈搏心跳等等以確保母親生命無虞。 等小孩一出生, 馬上送全身健康檢查, 以確定心臟是否功能完整, 有無需要急救照顧之處。

天幸我是個健康的小孩, 雖然早產又過輕, 但總算慢慢也養大了。

後來, 陸陸續續我又有了一個妹妹, 一個弟弟, 和一個小妹妹。 就先天性心臟病的病患來說, 這樣的狀況的確創紀錄。

爸爸說, 那十年, 是他人生最甜蜜的十年。 他至愛母親, 他曾為了母親嫌自己心上裝的心律調節器聲音太大令自己覺得尷尬, 他千尋覓萬尋覓找到一個懷錶, 那個節拍聲音都像極那個心律調整器。 媽媽戴在身上, 當有人問起那什麼聲音, 母親可以從容的拿出懷錶, 說是錶的聲音。

然而爸爸也說, 那是他人生最辛苦的十年。 為了避免母親擔心, 他自空軍官校除役, 不再作飛官, 改行學作生意。 然後, 他總是告訴媽媽說, 賺錢對他來說太簡單了, 她要做什麼盡管去做, 錢要多少有多少, 至於看病醫藥費等, 自然更不用擔心的。

而母親天性善良, 看到有人需要幫忙便付出金錢時間精力。 她幫助成立智障兒童基金會, 為許多慈善機構募款, 出錢出力。

到最後, 親戚朋友但凡有困難有麻煩的都會來找爸爸。 而爸爸為了不讓母親對家計有任何疑慮, 只得硬著頭皮去借高利貸, 然後一派瀟灑把錢拿去資助舅舅開工廠, 叔叔作生意, 姨媽買房子…。

父親說, 那些年, 他每每在外頭作生意到三更半夜回家, 總會把車停在離家二百公尺處, 哭一哭, 洩洩心中無人知曉分擔的壓力, 然後眼淚擦擦, 再面帶微笑的踏進家門。

父親說, 他生性不愛騙人, 但那十年, 為了不讓母親發現她其實仍有病, 還有其實那龐大的醫藥費不是小數目。 他許許多多事情都放在心裡, 連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沒說過。 所有的壓力, 他一個人抗。

而他心裡的孤單, 實在無處去說。

有一次, 媽媽帶弟弟到醫院去做例行檢查, 我又被寄放在爸爸朋友家。 剛好他朋友們也都不在, 只有我和朋友的女兒一起玩。 爸爸來接我時, 看到我玩的一身髒兮兮, 一個小女孩, 全身上下只餘大大的眼睛和牙齒是白的, 其它地方都沾滿泥巴。 他忽然, 抱著我痛哭流涕起來。

爸爸說, 他看到一個孤單的小女孩, 很早熟認命的和自己並不熟的玩伴盡量玩成一片。 他忽然覺得很虧欠, 讓自己的孩子如此孤單, 而且習慣孤單。 從一開始每次寄放朋友家都會大哭大鬧, 到後來堅強認命的自己去玩。

那天一起來的爺爺還罵爸爸, 說小孩子玩得好好的, 幹嘛大人哭個什麼勁兒。

我想, 爸爸從我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孤單吧………。。

我七歲那年的某天, 爸爸的生意好伙伴到家裡來作客。 剛好爸爸不在, 媽媽便招待他們夫妻在家裡坐坐。

那個叔叔, 也許出於好意, 也許出於無心。 他跟媽媽說, “ 嫂子啊, 我想妳要多多注意保錄的狀況啊, 我想, 他並不像表面看來那樣的風光。”
媽媽說, “不會啊, 我很信任他的賺錢能力啊, 沒什麼問題吧。”

不死心的叔叔, 把媽媽從第一次手術到現在所有的醫藥費, 同樣遺傳到心臟病的弟弟的開刀費, 買房子, 車子, 借錢給別人等等等等大大小小的支出詳細算給媽媽看。 於是怎麼算, 爸爸應該都不可能有那麼多錢。

於是母親崩潰了, 她開始擔心, 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她叨叨唸唸, 說要回南部看外公外婆和少女時代的好朋友們; 她開始說, 以後如果怎樣就如何如何。

三個月後, 母親就忽然昏迷不醒, 不到二個星期, 她便溘然長逝。

中間從未曾醒來。

享年二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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