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歲多的弟弟和一歲多的妹妹)


母親在台北國泰醫院過世後的第二天, 我們才被帶到醫院去看她。

我一直很清楚記得, 那不知是清晨抑或是傍晚的淡淡陽光, 斜斜的從醫院的窗戶照進來。 我走進單人病房裡, 母親躺在床上, 爸爸帶我和妹妹繞到床內側, 牽起我們的手去拉媽媽的手, 「來, 跟媽媽說再見。」, 他聲音裡有一種不可遏抑的悲傷。 我一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只覺得母親的右手, 一片冰涼。 身旁大人們的眼睛, 有些莫名的什麼。

我走出病房, 在房門左手邊的一排藍色塑膠椅上坐著。 雙腳搆不著地的我, 呆呆的坐了一會兒。

忽然我完全明白了, 這一生一世, 我再也看不到她。

我大哭起來。 淡淡的陽光從我左手邊的窗戶照進來, 沒有一絲熱度。 載我到台北的遠房阿姨隔著幾排椅子, 彷彿偷偷拭著淚。 然而, 沒有人可以撫慰我的悲傷, 所有的人都陷在自己的哀痛中吧, 我想。

所以, 七歲的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 一個人聲嘶力竭的哭了不知有多久。

在這麼久的以後, 我仍想不起來, 最後怎麼離開那張椅子, 怎麼回的家。

父親留起了鬍子, 憔悴了。

在母親的喪禮上, 我什麼也不懂。 只記得, 忙碌不堪的爸爸交代我和五歲的妹妹站在某個地方, 說, 只要有人來上香, 我們姐妹倆就向對方鞠躬。

很久的以後, 當時也在場的表姐們告訴我, 那一天, 最後要行從棺下穿過的儀式時( 依習俗, 要再續絃的男人需自髮妻棺下鑽過以表報備之意), 父親抵死不從。 眾人勸他, 四個孩子都小, 最大才七歲, 最小也不過一歲多, 他一個大男人, 怎麼又工作又帶孩子呢? 任憑大家怎麼說, 父親紅著眼睛就是不肯, 他不能想像, 如何還有另一個女人, 再與她有白頭之約? 他和媽媽說過, 此生此世, 只愛她一個的啊。

最後, 是奶奶出面, 也尋死覓活的, 說他如此不孝, 要累死守寡的她, 哪一天她去了, 要怎麼放心。 如果爸爸執意不再娶, 那不如現在大伙一起死了算了。 最後爸爸才從了命。

母親剛過世的那一年, 日子怎麼過的, 我已經, 接近失憶了。。

我只記得, 那時我小學二年級, 大妹妹還幼稚園。 弟弟和小妹妹, 一個三歲多, 一個還在手上抱。 爸爸通常不在家, 家裡原有的秘書保姆也都不在了。 常常, 是奶奶推著一個很大的嬰兒車, 車裡放著小弟和小妹, 我和大妹在旁邊走路跟著, 到附近的菜市場去吃東西, 買菜。 奶奶通常沒什麼笑容, 也不怎麼說話。 聽鄰居說, 好像那時我們的衣服總是不太乾淨, “ 一看就沒有媽媽的樣子”, 他們說。

後面的事情, 我怎麼想, 也都想不起來了....................

過了一年多, 爸爸經人介紹下, 娶了現在的母親。 這, 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只是, 一直到現在, 爸爸還是會紅著眼跟我說, 他, 實在對不起現在的母親, 因為他這一生, 心裡除了我親生媽媽外, 實在放不下別人了... 「 累得妳現在母親跟著受苦, 嫁進來只為了照顧你們...」


我一直很難去想像, 媽媽剛過世那一年, 父親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無限的心傷, 無限的懷念, 無限的愛, 無限的孤單…要往何處說? 要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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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 還當我二三歲, 下頭弟弟妹妹都還沒出生時, 母親經常喜歡將我抱在膝上, 唸唐詩給我聽。 那一段時光, 其實我自己早不復記憶。 只是, 我知道, 每當我唸到詩詞時, 心裡都會有一種糾結莫名的感受。

至今依然。

許多我說不出口的感覺,在千年前的詩中都已歷歷述說..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每當我想起這些往事,便會一遍又一遍的唸著這些詩,一字一句,深深的明白....


Jun. 18 2006, Taip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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