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總在最不經意的時候襲來。

周末的下午,和朋友約在香榭麗榭大道上的Gaumont 戲院看電影,之後再和另一群朋友會合去一個飯局。本應該二點半就出門,卻因為貪看網路文章又耽擱了一陣。 想到看錶時已經正正二點半,只好匆匆換了衣服化了淡妝就準備走人。 一開門突然想起地鐵轉來轉去約也要花個四五十分鐘才能到凱旋門,隨手又抓起了隨身聽才出門。在巷子口搭一段公車到了地鐵站,已經有點遲到我三步倂作二步連跑帶跳過了票口下了樓梯衝向已經響起關門鈴的電車。跳上車,看看錶,三點零五分,心裡舒了一口氣,不會遲到超過十分鐘,還可以接受。

這時才想起隨身聽裡不知有沒有唱片。

結果裡面竟然是一張台語歌,江蕙的”我愛過”。想起是剛搬家時看到房東家裡有這張專輯,隨手借來放進去的,那時聽了幾次,覺得還不錯,就一直放著,偶爾聽聽,但也不特別有什麼感觸。

但今天不知怎麼,覺得她的聲音特別哀婉動人。

也許,是昨日接到爸爸電話的關係。

星期五快下班的五點半,接到爸爸從台灣打來的電話,告訴我他下個月要到蘇州去工作。 聽起來他有些話要跟我說,可不知怎麼咳了好一陣一時也說不清楚。剛開始到公司實習的我不好意思在上班時間說私人電話,尤其全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說中文,實在不願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於是壓低聲音簡單的說,“ 爸,我在公司啦”。 老爸哦了一聲,迅速收線。

我收起了行動電話,目光移回眼前讀到一半的科技論文,內容是如何改善通訊晶片設計以使行動電話更小更便宜更多功能。

耳裡卻一直響起老爸在電話裡的咳嗽聲,是不是生病了? 這樣去蘇州沒關係嗎? 他好像有提起匯錢給我的事? 不是跟他說最近匯率不好,別趕著匯的嗎? 跟他說了我身邊還有錢,別擔心的呀?

突然怎樣也看不下那篇論文了。我收拾了一下東西,也不管大老闆小老闆都還沒走,跟大家說了 Bon Weekend,星期一見,就走了。反正已經下午六點,手上也沒什麼沒完成的工作,也沒人規定老闆沒走我就不能走。

我只想趕快回家給爸爸打電話。

為什麼法國行動電話這麼貴? 讓我不能一踏出辦公室就打電話回家?

回到家已經快七點,台灣已是凌晨一點半,也許老爸病了需要早點睡? 還是明天再打吧? 正猶豫時電話又響起,原來老爸擔心我沒聽到他錢已匯來的事,又打來說了一遍。他說他下個月初就去蘇州了,一待好些個月,所以儘管匯率不好,他還是先寄錢過來了,“ 出門在外錢準備多一點總是好的。”,他說。 我應了幾聲便催他趕快去睡覺。

掛上電話只覺一陣想家,還好電話上老爸聽來還蠻愉快,令人放心許多。

星期五的晚上,既已提早回家,爸爸聽來也沒什麼令人擔心的。 我便自己好好的做了些菜,跟家裡的貓咪玩了一陣,然後晚上好好的睡了一大覺,準備星期六跟朋友去看電影,吃飯。

然而此時趕赴朋友約會的途中,坐在地鐵裡,聽到江蕙的歌聲,唱道” 卡桑啊,我塊想你,你咁無想我? 半暝的深夜,露水鑽心寒,流浪他鄉的憨子…若想起阿母的形影,溫暖的煮飯聲,目屎就流袜煞”,再想到爸爸的聲音,竟然忍不住眼眶就紅起來。

車到協和廣場站,出了站要轉乘一號線,等車時我背著月台,面對著牆上的巴黎地鐵圖,眼淚掉了下來。

從前在家時,總嫌爸媽囉嗦,不愛跟他們講話, 一個月一次返家也多躲在房間跟朋友用電話聊天,跟爸媽只有吃飯時在飯桌上隨便聊幾句。

到法國來一年多,才發現自己從沒有好好的把目光放在爸媽身上過。

電話裡的咳嗽聲,讓我猛然想起身體一向健壯的爸爸也真的是老了。

星期五那天下班時,走在清冷空寂的街道上,想著爸爸媽媽坎坷的人生,想著家裡一度灰暗的那些年,想著他們如何撐過那些日子盡最大努力不要給我們留下陰影。

想著總是生病的媽媽,從二三歲就在親戚朋友家流浪的自己。我有一個小我二歲的妹妹,每到一個陌生的家庭總是整夜號啕大哭不肯睡,當長姐的自己因為妹妹已經先哭了,只好自己裝懂事,一臉堅強的養就怎樣陌生的床都能十分鐘就睡著的功夫。

結果這讓我長大後習慣流浪,那些年在台灣日本美國歐洲出差旅行從沒怕過獨自一人住旅館。

很久以後才知道,不是每個女生都能習慣走進一個陌生旅館,打開一個陌生房間,就當自己家的。原來女生,大部份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單獨住旅館是多麼令人害怕又淒涼的事。

童年的記憶與烙印,總是在不經意的事物上顯現出來。

長大後,爸爸說,我會這麼飄來盪去,對未來充滿不安與惶恐,都是小時候他們讓我在親戚朋友家流浪的關係。 他說,原諒爸爸媽媽好不好? 媽媽已經不在了,爸爸代替媽媽跟妳說對不起,妳要原諒爸爸媽媽自己才能得到救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原諒,二三歲的事我已不太記得,無從記起的恨又該從何處去遺忘去原諒?

況且我怎麼會責怪他們呢? 心臟不好的媽媽,後來又生了一個也是心臟不好的弟弟,當時這種病只有台北有儀器可以作檢查,我還記得每個月爸爸都說,明天你跟妹妹到阿姨家去玩好不好? 他們家有很大的花園哦…偶爾媽媽身體比較好時,就會全家六個人一起上台北,看完醫生再星夜趕回台中。我還記得我每次都一路睡,在快到家時才醒過來,但仍愛裝睡,因為裝睡爸爸就會一個一個把我們抱上樓。 自從弟弟出生後,爸爸媽媽就很少有時間抱我們了,這是我一個小小的撒嬌伎倆。

然而這樣溫馨短暫的時光也不長久,九歲的我已學會在媽媽的喪禮上一一向來賓鞠躬答謝,已經看得出一向英俊挺拔的爸爸好多天沒刮鬍子,眼睛沒了神采。 沒來得及跟我說再見的媽媽也沒來得及跟當時在她身邊的爸爸說任何一句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話,就這樣突然靜默昏迷的離去。

她最愛的爸爸,四個孩子。

我已經想不起媽媽抱我的感覺, 只記得每張照片中她的笑容。 忽然明白為什麼爸爸那麼喜歡照相,原來他早已知道媽媽不會陪我們太久。 媽媽十七歲認識爸爸,十八歲發現心臟病,十九歲就嫁給爸爸,二十七歲就過世了。

我已經超過媽媽過世的年紀了, 自己的婚禮上,許多叔伯阿姨牽著我的手,說,跟妳媽長得真像…

我知道,很多人看著我懷念我媽媽。

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傳承真是一個奇蹟。

我有二個媽媽。

現在的母親,是人家介紹我爸認識的。生我的媽媽給了我生命,養我的母親給了我風雨飄搖中支撐下去的力量。

母親說,當時看你們四個孩子這麼可愛,沒有媽媽實在可憐…

小學幫我送便當的是母親,國中找英文補習班,高中時安慰我功課第一名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大學時參加我畢業典禮…。都是母親。

我沒有忘記媽媽,她的笑容仍在我記憶裡,二十多年前的台灣,她手上抱著小孩還穿著細肩帶洋裝照相,我還看過她跟爸爸剛結婚時穿超短迷你裙/超高麵包鞋的照片。我的身體裡流著仍是她的血。

但異鄉的夜晚想起的是母親在最艱難的時候撐起一家子的身影。生性節儉樸實的母親總是在廚房忙碌,為了生活開起早餐店,默默支撐有些消沉的爸爸。待好不容易漸上軌道大家都比較振作的時候,體弱的弟弟又因與媽媽同樣的病的離去。 母親說,他雖不是我親生,但我也是含薪茹苦的愛他照顧他啊,怎麼最後還是走了?…

怎麼啊? 人生怎麼就是這樣悲苦交錯啊? 我知道這世上有許多許多人過著比我可憐辛苦的日子,可是這人生一道一道的烙印刻痕是永遠都不能習慣也無法漠然的……

在巴黎的地鐵上,這些往事如浪潮般一波一波襲來,我以為自己長大了,我以為這些事只餘淡淡的悲傷,我以為不會再跟別人提起這些事,不會像從前那樣總需要找人傾訴…然而就這麼幾句歌聲,就讓我在地鐵裡忍不住的落下淚來。

爸爸的咳嗽聲,讓我赫然發現我有多少年沒有好好為他想想,他受了多少苦? 而母親,又是如何無怨無悔的承受這原本不該在她生命裡的巨大家族陰影? 那遠去的媽媽,看到我們終於都長大了,會不會終於不再抱憾愧疚呢?

而親愛的妹妹們和我,也終於願意把自己的不安難過害怕帶回家了嗎? 當我們那麼努力要為家裡守住陽光,趕走悲傷時,大家只能在外面、在各自的角落憑自己的力量舔舐傷口,於是這麼多年過去,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過得最苦的那一個,都埋怨別人不了解自己。

只有大家願意誠實的說,是,我並不像你們看的那樣,完好無缺沒有創傷,那些往事歷歷的確帶來莫大的傷痛。誠實的面對,我們才能互相幫助吧。

地鐵轟隆隆地向前駛去,如同人生總是這麼轟隆隆的也就過了。 我走出地鐵站,看到朋友在寬闊的香舍麗榭大道對面等著。原本在電車上不可遏抑的流淚時,曾想要跟朋友說,別看電影了吧,我沒心情。但這時看到巴黎陽光這麼好,忽然覺得人生是一條繼續下去的路,既然車子都坐到了這裡,朋友也在對頭等著,那麼想看的電影還是去看看吧,至於好不不好看,只有看完才知道。

就像哥倫比亞號爆炸後,休士頓NASA中心記者會上,發言人威廉瑞迪說:「我們會找出爆炸的原因、改正,and move on。」

許多人的生命都充滿了傷痛,那種痛會持續多久多深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瞭。 然而縱有再大的苦難,日子還是要過。 地震過去了,爆炸過去了,親人友人過去了,面對日子的還是自己,每天醒來仍要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We got to move on。



Le 23 fev 2003 à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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