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今年夏天特別熱,聽說是近三十年來最熱的。白天日照又長,早上六點不到天就亮了,一直要到晚上十點半太陽才下山,長日漫漫,平常待在辦公室不覺得,一到周末整天看著白花花的陽光只覺一陣慵懶,只想躺在家中後院晒晒太陽。

就在某一個這樣閒適的周末,約了三二個好友來家中小聚吃飯。法國的星期天是百分之九十五的商店都關門的,大部份人星期天的活動除了上教堂外,就是到朋友家或回父母家吃飯。像我們這些外國學生,則不是到咖啡館去窩著或上電影院,就是三二同學聚聚聊聊。

不可免的,除了談談各自的法國體驗外,就是聊聊家鄉事。

「知道最近金庸重新修訂各部小說嗎?」,在吞下一口涼爽的日本涼麵後,席上一位學富五車專修各國憲法比較的朋友這樣說著。

「說是要把黃藥師對梅超風的師徒之情加進一點不同的瞹眛。」,朋友繼續說道。

黃藥師?梅超風??瞹眛???怎麼可以!!!

那個黃藥師,武藝獨步江湖,癡情天下無雙,驚才絕艷,一身傲骨,自愛妻為生黃蓉難產過世後,終身未移情他人,只撫琴按蕭習武讀書以解相思之苦。就算他在梅超風叛出師門壞事做盡之後對她仍有包庇之情,但以師徒情誼解釋即可,何需加入男女私情?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對我而言,黃藥師的存在,是一種形象,一種理想,一種嚮往,一種烏托邦。小說要人性化,要現代化,讓別的角色去吧。對我們這些小說迷來說,很多特定的角色是不容更改的啊。改了,好像一場好夢成空的幻滅。

大學時社團有個學長,也姓黃,長得風度翩翩,一派溫文儒雅,書也讀得好,在我們舞蹈社走逍遙古墓派路線,專跳唯美古典芭蕾。加上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一向博得許多學妹好感。他便以黃藥師自號自許,希望自己能像黃藥師一般博古通今,舞/武藝驚人,並覓得絶世佳人琴瑟合鳴。

誠然,現在看來那位學長是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有些夢幻,但是,想來每個人心中的確有自己的一個黃藥師吧,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理想的形象,一種不知不覺的追求。

前些日朋友在電話上說,擔心自己的妹妹快二十六歲,卻從未交過男朋友。
「會不會是同性戀啊?」,朋友說。

「同性戀也沒什麼不好啊,他們的愛情比起需要考慮婚姻的異性戀更純粹不是嗎。」

「我擔心的是,她不是同性戀卻一直沒交男友,是不是有什麼陰影啊?…」

「這樣啊?那—--她有沒有提過喜歡那一型的男生呢?也許可以幫她介紹一下。」

「嗯…沒聽她說過。倒是---她把我的照片放她書桌上。」,朋友這樣說。

「啊?莫非是戀兄情結??」,我忽地有些了然起來。

因為有個風采過人的哥哥,讀書運動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關心照顧且不離不棄。有這樣一個哥哥,要愛上別的男生大約不是太容易的事。

心中那個與眾不同,特立獨行的理想形象一旦被建立,常常就很難再改變了吧。

神鵰俠侶中的小郭襄,十六歲上便識得了楊過,彼時她是荳蔻年華初解人間愁滋味的少女,他則是剛剛名滿天下年屆而立的大俠,武藝驚人,瀟灑不羈,眉宇間卻總帶一股憂愁。二人旅途中偶遇,一起尋黑貂,訪瑛姑,經歷許多大大小小江湖事件,互相欣賞卻互不知對方來歷。後來楊過得知她是郭靖黃蓉的小女兒,在她十六歲生辰時當著英雄大會天下豪傑面前送上滿天煙火祝賀郭二姑娘十六生辰。楊過此舉純粹只因覺這小姑娘慧黠可喜,和她驕傲蠻橫的郭芙姐姐全然不同。然而對郭襄而言,初時旅途中的知暫相處已使她對楊過傾慕不已,待得英雄大會上無人記得她生日,只有自己念茲在茲的楊大哥送上賀禮,這一片芳心暗自可可,已自全繫在他身上了。

到得後來明白了二家上代恩怨,更知道楊過一片癡心惟小龍女一人,待自己再好也不會逾越過此。小郭襄也只有祝福二人,然後獨自遠去騎驢漫遊江湖。

終其一生未再鍾情他人。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有些感情,不是風花雪月應景而生,而是明白這一生很難再有相同的情懷,再遇到一個令自己如此傾心的人,因為在那最早最純粹時便盛開過的花的心,在那人走後,心裡的一部份也會跟著死去,迴天乏術。

有些人,能把這樣的遺憾藏在心裡,然後好好的尋找另一個開始。有些人,則終其一生尋找心裡的那個形象,那個楊過,那個黃藥師。

有個男的朋友告訴過我,他也遇到過一百分的女孩,也很努力想跟她在一起,當總之當時無緣。後來在一起並與之成家的,是那八十分的。“但如果那一百分的再出現,我也不會離開現在的她,因為中間的那些歲月與情感,已彌補了那二十分的差距”,他很篤定的這樣告訴我。

這樣的人,是比較容易幸福的吧。

也有另外一些人,不停的尋找那片玫瑰色天空,那個心裡特定的人。一次又一次,以為找到了,以為終於是了,最後卻往往失望。因為心裡的那個形象太鮮明,現實生活中的那個人常常很快不敵心中的影子。

夜深了,我彷彿看見黃藥師獨自一人在桃花島上散步,在海邊靜靜佇立,傾聽浪濤,輕嘆一口氣,撫蕭吹起碧海潮生曲,思念著亡妻,蕭聲伴著浪濤在四處迴繞,空靈,孤寂,而充滿感情。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心中恆常存在的黃藥師。

Le 10 aout 2003,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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