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逝後一年多, 秋子媽媽來了。 秋子媽媽是竹南人, 因為爺爺受日本教育, 家裡每個小孩除了中文名, 也都有日文名。 只是爺爺在秋子媽媽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餘外婆一個人想辦法養大九個孩子。 秋子媽媽排行第五, 從小就要幫忙帶弟弟妹妹。 長大後考高中差二分沒上師專, 家裡又沒錢, 於是國中畢業就出去工作貼補家計了。 二十多歲時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給相親對象, 雙方倒也和樂, 只是新婚一年多, 對方忽然腦中風撒手人寰。 秋子媽媽又變成一個人, 她在朋友引介下, 到宜蘭的成衣廠當會計, 一晃眼就是六七年過去。 直到人家介紹爸爸給她認識。

我還記得, 爸爸帶著我和大妹妹, 從台中坐火車到宜蘭, 去見秋子媽媽。 一路上, 爸爸給我們講朱元璋的故事,如 講他在未發跡前, 經常露宿野外, 有時餓得慌了, 便去偷雞, 朱元璋拿手的便是叫化雞, 新鮮現宰的雞在他巧手調理之下, 總是香聞十里。 爸爸還講朱元璋和陳有諒之間種種恩怨故事, 一直講到他如何打下大明江山。

這次的旅行, 是我那些年裡惟一一次跟爸爸如此親近。 那時, 他在我心裡是英雄, 無所不知, 無所不曉。 天塌下來了, 也有爸爸擋著呢。

在宜蘭, 看到秋子媽媽, 她是個靦腆樸實的女人, 身材略豐腴, 和燕珠媽媽是完全不同典型的女人。 我看著她, 笑笑, 心裡其實沒什麼感覺。 那時, 我對很多事都沒感覺。 大人們說, 我是個機靈但冷漠的孩子。 有時家裡來了些叔伯阿姨, 但我從來不開口叫人, 我只覺得他們為什麼要來家裡, 打擾我們的生活。 只要有人來, 我總是躲在房裡看書, 有時被抓到客廳去, 我也只冷冷的坐著, 笑也不笑。 現在回想起來, 覺得自己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啊。

沒有多久, 秋子媽媽嫁過來了。 她一來, 面對的是四個嗷嗷待哺的小孩, 意志消沈的爸爸, 和心地善良嘴巴卻刻薄的奶奶。 「為什麼要嫁? 」, 多年後我問她。 她說, 因為孩子太可愛, 沒有媽媽看來好可憐。

秋子媽媽很快開起早餐店, 貼補家計。 這時我們已搬離原本和燕珠媽媽住了多年的四層樓房子, 爸爸把房子賣了還債, 我們改住到爸爸好朋友借我們的另一棟透天連棟房子。

這時家裡住的,除了爸媽, 奶奶, 兄弟姐妹四人外, 還有從彰化到台中唸書的二個表姐。 每天早上, 我們一群娘子軍上學前都要幫忙準備餐點, 炒麵飯糰什麼的。 一切都弄好了才能去上學。

這時, 弟弟也上小學了。

上了小學的他, 調皮搗蛋到一個不行, 脾氣又暴燥, 經常在家裡又哭又鬧, 大人們卻什麼也沒說, 只是哄他。 當時我心裡甚是不平, 覺得這個弟弟該當好好教訓才行, 否則長大怎麼得了。 但是十歲的我實在也不知怎麼做, 最後是什麼也不管, 寧可連放假都去學校讀書, 寫功課。 小學的我, 最喜歡上學的日子, 因為每天老師都會誇獎我, 會唸書, 長得可愛, 對同學又和氣。 我不喜歡回家, 因為在家裡的我, 只會被唸不懂得幫忙照顧弟妹。

於是國小那段日子, 我對弟弟愈來愈沒印象。 我不知他過得如何, 不知他功課怎樣, 有沒有問題。 我甚至不太跟家裡的人說話, 除了大妹妹以外。

日後我才知道, 瘦弱的弟弟在學校常受人欺負。 他身材矮小, 體育課從來未能跟大家一起上, 長得又清秀斯文, 很不得我們那鄉下小學的男同學們的歡心。 於是, 那比他再小二歲, 長得健康強壯的小妹妹, 便成了他的護衛。 在學校, 小妹妹像他的影子般隨侍在側, 保謢著他; 在家裡, 弟弟會把大人給他的好吃的好玩的分給她, 彌補她被他搶去的關心與注視。 他們二人, 在我們不知道的情況下, 成了患難共同體。

隨著年齡漸長, 弟弟的心臟日漸無法負荷他的身體。 他變得愈來愈易怒, 也愈來愈叛逆。 上國中後的某一日, 他離家出走了。

那一日, 父親在家裡強忍著發抖的聲音, 打電話給警察, 給學校老師, 給校長, 請他們幫忙, 查查他跟誰出去,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何時。 奶奶嚇到連一滴眼淚也沒掉, 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一天一夜, 終於把他找到。 他跟一個混混同學去打柏青哥, 然後說他不想上學了, 又不知怎麼跟家裡說, 同學找他去打電動, 他就去了。 原本, 他還想去更遠的地方, 沒想到卻被找到了。

這是我高二寒假時的事, 那時弟弟是國一。 我那時唸中女中資優班, 生平第一次沒法名列前茅, 課業壓力很大。 從來只靠著師長的肯定來過日子的我, 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 那時覺得, 弟弟真煩, 為什麼老給家裡惹麻煩, 為什麼我不能清清靜靜過日子, 好好唸書把名次掙回來。 這些人, 不關心我也就算了, 還給我惹麻煩。 當時我不知,他,已經是生死攸關。

爸爸跟醫生談過後, 決定讓他在暑假的時候去動第二次手術。

動手術前的幾個月, 弟弟變安靜了。

聽說, 人在大限將至之前, 自己是知道的。

那時候的弟弟, 嘴唇經常是紫色的, 手指甲腳指甲也再不見血色。 那時我的房間在三樓, 功課壓力大的我經常回家就關在房裡, 就算不唸書, 也不出房門。 弟弟有幾次, 拖著蹣跚的腳步從樓下爬樓梯上來( 那時他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 走幾步就會喘), 我遠遠便聽到他的腳步聲, 卻還是賴在床上不起身。 他敲敲門, 問我,「 姐,你有沒有空? 我想跟妳說話。」。

我永遠記得, 我回答他, 「走開啦, 不要煩我。」

他便默默的, 慢慢的, 轉身, 走下樓去。

當時, 我還以為, 他去動個小手術而已, 去去就回來了。 未知, 一別成永訣。

十多年後的現在, 我仍不知, 到底當時他費盡力氣走上樓來, 要跟我說的是什麼。

最後一次跟他說話, 是他進手術房前打電話回來, 賀喜大妹妹考上中女中。 “ 等我回來, 我們再一起去打電動哦。”, 他跟大妹妹這麼說。 聲音裡有著前所未見的溫柔。

說完電話那天晚上, 我跟大表哥說, 大家都放假了, 不如載我們上台北看看弟弟吧。 明天早上他就出手術房了耶。 大表哥說好。

清晨五點多, 我們到了台北。 仁愛路的行道樹好漂亮。 天空微微魚肚白。

國泰醫院的手術房, 我是第一個找到的。

爸爸站在房門口, 側對著我。 正舉手拭淚。 他轉頭看見我, 愣了一下。 然後眼眶一陣泛紅。 「妳弟弟, 剛剛去了。」。

我走進手術房, 他躺在床上。 臉色一如往常, 蒼白, 微微泛紫。

我掀開覆著他的被子, 胸口一直一橫貼著二大片膠帶, 那是開刀的痕跡。 因為手術沒有成功, 傷口也就沒有縫合的必要了。

傷口, 再也沒有辦法縫合了。

而我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不知道那一天, 在其他人的記憶裡是如何。 因為, 我們從無法開口談論。

火葬的時候, 往生者變成一堆小小的白骨。 生死一瞬, 肉體與白骨也不過數小時的差距。 秋子媽媽哭著說, 費盡心思照顧了這麼多年啊, 怎麼還是這樣。

此後的夜裡, 我經常想, 「為什麼不是我? 」

「為什麼不是我? 」, 我在日記裡反反覆覆的這樣寫著。 當時青春年少的我, 覺得自己已經淋漓盡致的活過, 至少是健康活跳的長大, 而他這一生, 連快速跑步都未有過。 我自以為是的認為, 他所有的, 只有囚禁在軀體裡一個不自由的靈魂。 所以我願意, 拿我的性命去換回他。 或者, 拿我的性命去償還一切我所該為他做而沒有做的。

生命是愧疚, 而我仍然沒有找到出口。

多年後的夢裡, 我仍然會夢見他。 夢得什麼已不復記憶, 但夢醒時永遠是滿臉淚痕。

住在巴黎的時候, 有次看”把愛傳出去”的DVD, 裡頭的小男孩, 在結尾的時候死了, 附近的居民感念他的善行, 自動人手一根蠟燭到他家門口弔唁他, 鏡頭愈拉愈長, 竟也有那間接受惠的人, 自遠方趕來懷念他。

那個小男孩, 一直讓我想起弟弟。 他臨去前的那段短暫時光, 難得的溫柔, 讓我了解他本性其實是個溫柔善良的孩子, 只是身體上的病痛, 讓他受了很多苦。

如果生命自有救贖, 我到底要到哪裡去找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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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的夏天, 我到機場送行。 相戀經年的男人, 準備往北方去旅行數月。 我們剛分手未久, 其實心裡仍然愛恨交纏。 在開車往機場的路上, 兩人仍不停拌嘴, 數落對方的不是。 我總是怨他不夠細心體貼, 事情老弄得一團亂, 現在連班機時間都搞錯, 害我非得要飛車超速。 他則覺得我又愛做又愛唸, 把他當小孩子一樣碎碎唸。

到了機場, 一陣混亂的CHECK IN, 寄行李後, 我們走到二樓出境處, 他伸出手抱著我, 說, “和解啦, 不要再吵了。”, 我任由他抱著, 嘴巴卻說, 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啦。

他鬆開手, 笑笑, 轉身, 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 看著他通過護照查驗處。 沒有回頭。

我拿起手機撥了他的電話。

“ 好啦, 你一路上要小心哦。 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哦, 點眼睛的藥要隨身帶著, 有任何不舒服要打電話回來…”

“ 唉喲, 我就知道妳是好人啦。 妳不抱怨的時候, 真是全天下最可愛最棒的女人了!”

“ 好啦, 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哦。”

“ 妳也是啦, 小寶貝。”

“ 嗯。 “

我放下電話, 吁了一口氣。

人跟人果然要好好相愛。

那麼就算是道別, 至少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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